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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味蕖最后的日子
时间:2019-12-09 13:09:59 点击:
 

郭味蕖最后的日子

赵笃珍

 

一、      郭味蕖从京回到家乡

20111221日是大舅郭味蕖逝世40周年纪念日。回忆起与大舅朝夕相处的日子,往事历历在目,使我感触良多,激动不已。

我的母亲郭莹冰是大舅的妹妹,我的父亲赵世典是大舅的得意门生,父亲的画画的好,字写的好,很得大舅的赏识,父母的婚事就是大舅牵的线。在我刚记事时,就经常听母亲及亲友说起大舅的名字。从那时起即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画家,并经常看到他给亲友画的画,我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听母亲说我的名字是父亲抱着我去请大舅起的,因为我老姥爷的堂号是“笃祜堂”,给我起赵笃珍名字的寓意有笃祜堂珍宝之意。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大舅是1958年深秋,他从北京来潍探亲,我被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音容笑貌深深地打动并肃然起敬。他英俊魁梧,目光睿智。当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大舅询问了我的学习情况,并鼓励我好好学习。我从小就住姥娘家,跟母亲长大。大舅对我说:“姓郭吧?”我当时小也不懂什么,只是笑了笑。

1960年社会主义改造期间,院内的十七间屋只给母亲和我留下了北屋两间居住,东屋两间贮藏东西,其余的房子全部充公。我记得当时来了好多人,东西放了一院子,有些家俱当场打价,本来是一百多元的秋木大橱,二三十元就被来的人自己打价买走了。这时舅母闻信也从北京回来了,她把衣物、木凳等东西分送给了街坊邻居,房子充公后,院内一共住了七家,本来安静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成了大杂院。

第二次见到大舅是1962年底至1963年初。他同潍籍画家于希宁、赫保真应昌潍专署领导邀请返乡举办画展,称为传经送宝。他们来潍后下榻于昌潍专署第一招待所(向阳路西老商校小黄楼)。母亲与我带着买来的油条、烧饼等早点送去给他们吃。以后又去了几次,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了著名画家于希宁、赫保真、徐培基。画展于196311日在潍坊市文化馆(原南门外黄楼)举行。大舅的代表作有《惊雷》、《晚风》、《东风朱霞》、《潺潺》、《黄山杜鹃》等。参观的群众络绎不绝。同时大舅与于希宁、赫保真应昌潍地区负责同志之邀,为地委大礼堂门厅两侧作巨幅国画,内容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此两幅巨作艺术水平在潍坊是前所未有的。三人配合默契,从构图章法到笔墨色彩,都达到了高水平的艺术境界。遗憾的是该画在文革期间被毁掉。他们在潍期间举行了笔会、讲座,在笔会上大舅所作八哥、铁树等下笔神速,刚劲有力,气势磅礴,使围观者赞叹不已。这一次来潍举办展览、座谈会、研讨会等活动,历时半个月自始至终都安排非常紧凑,气氛非常活跃。对潍坊国画界起了一个空前的推动作用。

我记得文革前大舅与舅母常来信,询问家中和家乡的情况。每逢春节前大舅与舅母总是给母亲和我寄来白塑料底棉鞋或是咖啡条绒棉帽、围巾、蜜枣等北京特产,母亲会寄去花生米等家乡特产。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四旧之风席卷全国,潍坊也不例外,故居也是抄家的范围,居委会主任领着一些壮汉、家庭妇女来的,两间东屋打开后,祖传和几十年收藏的字画、铜器、瓷器、古书、画册等物品都抄走了,特别是数个柳条箱中几乎是大舅前半生创作的山水、花鸟、书法作品,都被查抄、撕毁、焚毁,有的被个人拿走了。后来才知道幸存没有被销毁的文物由居委会移交文物部门。这段时间大舅同我们很少联系,我母亲经常写信把潍坊家的情况谈一谈。

也正是这一年,郭味蕖等中央美院的名师一夜之间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一次次被勒令上交“黑画”,办“黑画展览”,连续数次被抄家,存折被勒令上交,工资被扣发,不许回家。被关进“牛棚”后经常被拉出去接受批斗,坐“土飞机”,人身遭到谩骂、诬蔑和拷打,特别是当受到美院毕业以及在校的学生参与批斗时,心灵受到的打击更为致命。大舅坚信自己忠于社会主义祖国,热爱党,热爱人民,忠诚于民族的美术教育事业,尽管对文革多么的不理解,对自己的遭遇多么想不通,但始终相信党、相信组织,热爱学生、献身艺术的人生信念,积极配合学校运动,按照革命的要求,不断地解剖自己,改造自己,在极端严酷的环境里,尽量的保持平稳的心态,以顽强的意志毅力,下决心要坚强地生活下去。

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江青是郭味蕖山东同乡,早年在上海彼此知晓。有一次江青在人民大会堂毛主席休息厅接见红卫兵,看到休息厅挂着郭味蕖的画,就说:“郭味蕖我是知道的,他是山东潍县的大地主,他的画怎么能挂在毛主席休息室里?”从此批判更加上纲上线。郭味蕖为人民大会堂所画作品从此再也无下落。

因《前线》杂志发表过大舅的多幅作品,又因大舅与邓拓有很深的交往,就批判他是“三家村”的御用画家。他画的一块巨石,齐白石很喜欢,题“介寿”二字,本来是诗经中“以介眉寿”之意,就被无限上纲为两个“老地主”共同为蒋介石祝寿。在那个是非颠倒的日子里,他的处境十分险恶,身心受到极大摧残。

《改造日记》摘抄:(从1966812日开始,此后三年中郭味蕖被勒令记“思想改造”日记,写“交代材料”和“认罪书”。现存《日记》十余册,计十万余言,成为记录和研究那段历史的宝贵资料)。

1966年8月13日

指定我和李可染负责管理打扫中国画系男生宿舍厕所和楼道。我开始先清洗厕所的小便池,用布擦周围的墙,又用墩布拖地面,用水冲刷地面。随后我就去打扫楼道,一次还不能清扫干净,限于时间,台阶没有打扫好。

由于自己从前没有锻炼,在扫地时不断的滴下汗水。打扫完了以后,身体已经感觉无力了。

打扫厕所从来没干过,尤其是用布去擦小便池,拾大便纸。今后我要求同学监督我的劳动,并随时提出批评。

1966年8月24日

七时半开始打扫厕所的劳动,九时又分派到雕塑教室去整理床铺和墙壁,为外地来京的人准备住所。我正在劳动中,我的头被一革命小将用皮带打破了,流血沾了上衣和裤子。经过在诊疗室敷药,才止了血。对人民犯了罪,惩罚是应该的。

1966年8月16日

这几天每天都有一些红领巾同学,跑到我们屋里来,要我们唱混蛋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又来了一群同学,又要我们唱。也有的要我戴高帽子,画自己的像,我照他们的指示做了;又要我穿纸衣服,也做了。心里是有些烦。前天来了一个女同学,她在我穿的背心上用墨笔写上了“锅喂蛆”三字,这是我的名字郭味蕖的变字。我心里想,小同学这样随便在背心上写字,这样发展下去,要换多少衣服。

……

住美院“牛棚”。与叶浅予、李苦禅、李可染等人为一组劳动改造。遭揪斗抽打,从事扫厕所、推煤渣等繁重体力劳动,脚病感染,血压一度达210度。戴着黑牌子到近在咫尺的“反帝”(即协和)医院就医,三番五次被造反派半路截回,终患脉管炎病。舅母陈君绮被剃阴阳头,同样遭到揪斗。舅母后来有诗:“日日心灵受熬煎,脑海焦灼泪已干”,“冰雹风沙如刀剪,柔弱心苗被摧残”,“罪状斑斑太虚无,忧郁心怀笔难书”。

196912月初突然接到大舅的来信,说是北京开始疏散人口,想同舅母回原籍潍坊居住并询问了家中的一些情况。我母亲去信表示很高兴,欢迎两位老人回故乡居住,大舅后来又写了几封信。过了一段时间从北京来了两位穿黄大衣的人,可能是美院派来的,到家中看了看情况,又到市里打了一下招呼。19691229日大舅来电报说将于1230日凌晨到潍坊,让母亲和我去接一下站。我母亲在接到电报前,知道大舅、舅母将来潍,早已腾出了一间房,凑集了一些旧家俱与生活用品等。

19691230日凌晨,母亲与我早早的赶到了潍坊火车站,当时冬至刚过几天,潍坊的天气格外冷,天刚蒙蒙亮,火车正点到潍坊,大舅首先下车,老人穿一件蓝色制服半大衣,戴一顶黑色呢子帽,衣着简朴。回到家乡两位老人显得很高兴,相互问候了一下就往家走。母亲陪同舅母她们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我陪同大舅一起步行回家。从火车站到故居大约有5里路的路程,我们边走边谈,大舅询问了我的工作及潍坊的风土人情变化等情况,随后又谈到了这次疏散回家乡的原因是按林彪一号通令,中央美术学院要下部队,大舅因年老有病,属老弱病残,要疏散外地(实际是遣返),由美院联系回山东潍坊。我心里有所感触。1962年底大舅来潍坊办画展时市长亲自车接车送,陪同吃饭,陪同一些活动,现在的情形与那时相比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在路上我不时的看一下大舅,他显得很坦然、平和,表现出随遇而安的表情。回到潍坊的当夜,他一口气挥毫四五张纸,以借书画抒写他的冤愤和不平。大舅来潍时发快件带来了铁树、水柳、洋桃等花木,还有大衣两件,皮鞋三双,帽子一顶,布包袱皮三件,铁壶一把,以及少量碗筷等东西,事后我去车站取回。

回潍后的大舅与舅母,仍然参加街道的批判会,有时还要去体育场(现风筝广场)参加万人大会。大舅让我给他做了一个二十公分斗方的木凳(有五公分高),到体育场开会时坐,比席地而坐稍好点。当时是文革中期,街坊邻居大多对两位老人持友善态度。但也有少数人持极左态度对待大舅舅母。有一次,大舅的一位表弟夫妇傍晚来看望二位老人,(这位表弟在文革中被打成了“反革命”)有位邻居开门看清来人后,第二天即报告了居委会,说“郭味蕖请反革命吃饭”,事实是来者没有吃饭只坐了一会就走了。当时潍坊市家家户户有有线广播。早上555分开始播音,因为两位老人起床较晚,母亲与我怕影响他们休息,上班前便把喇叭关掉了,邻居以为是郭味蕖搞的,于是也报告了居委会,说郭味蕖不关心政治,根据上述二事居委会来人让大舅写了检查。这是事后大舅告诉我的,从这以后我们说话做事都防着这个邻居。大舅感到在这个环境中也受束缚,很是无奈,这个时候,大舅对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软对硬、听其自然”。在这儿说的软字即沉默。


整修房屋 种植花木

回潍坊后天气转暖时,大舅就同我着手整修房屋。他首先称宅院为“疏园”,自号“散翁”疏散之意隐含其中,这时作的书画都书写写于疏园。

北屋西头的顶棚已破碎,我母亲陪大舅请西门里路北于宝善先生把顶棚扎糊好,又请于宝善之子于宗源先生陪同大舅到大集上买来锯条、刨刃。买回后按好,并修理了一些旧红木家具等。又从于家移来了观音竹。大舅为答谢他们赠送了《毛泽选集》四卷、毛主席石膏象,并画了一幅竹石图赠送。

后院西墙处原盖有一小屋因顶坏荒废了,大舅建议再盖好。作为艺术家的大舅,懂得古代建筑并曾亲手设计监造过徐悲鸿纪念馆扩建工程,他对这间茅屋也颇费了些心思。对小屋的结构做了设计亲自用石锁(古式锁样,用来单手举重用的器具)把地基夯实,并同我到大集买来铁锨头、镐头,回家后找来锨柄、镐柄安好。并捡拾旧砖头。我到西马道残城 墙处拉土数车,到白浪河拉来沙子,拉回家后先合泥做土坯,大舅帮我提水合泥,送泥搬土坯。他身体不好,我怕累着他,就让他歇会,但只要有空时就帮我干点。在房子北山处大舅想做一墙橱,我就把土坯调过来垒墙,只是多用些土坯这样即可做土墙橱了。墙垒好了做屋顶就得请人了,大舅同我先去买檩、梁、麦秸等,以后又请人把顶盖好,盖好后,因请的人技术欠缺,下雨时多处漏水,后又另请人返工。屋内用泥加麦糠抹的,大舅亲自用黄泥水把屋里刷了一遍,这样可以把裂缝的地方糊上,后又用白粉土刷,又亲自糊顶棚。并教我怎样油漆门窗屋檐,告诉我刷油漆时先横油,再斜刷,最后竖着刷,刷淍漆这活他对我说文革时在美院油过很多标语牌。

小屋的门窗是我的两位同学吴垣、陈秉涛做的。窗户用油画框做窗框,里面做木格。二位同学还做了北屋的正子门,大画板(可托裱画,可放在桌子上画大点的画),大舅为答谢他们,送给了他们几幅画(有现画的,也有从旧画中找的)。

大舅对盖好的小屋非常喜欢,在小屋内亲自悬自书匾额“爱此茅堂如竹深”,并在里面看书作画。

大舅同我又进一步收拾庭院,布置花木。除了从北京带来的花木外,我们又到木市街买来了木槿、紫荆、丁香、金银花、花藕、迎春、大丽菊、美人蕉等,这些花木都很便宜,几毛钱就可买一棵。一角钱买了一根柳树棍子(鲜的)没想到很容易成活,几年后就成了参天大树,每次从集市上买好花木后,我搬运回家,找好位置,挖坑栽好,大舅浇水,隔些日子这些花木都成活了。大舅指着紫荆树,多次给我说起廉颇、蔺相如和睦的故事。

前院有一水池子,因废而填了,大舅同我把土挖出来重新用水泥抹好。又补缸盆,我到撞钟院后湾挖来湾泥,池里浸睡莲,盆缸里浸花藕,我们又到苇湾(现平寿湖)移来芦苇栽在睡莲旁边,又种了扁豆、石竹、美人蕉、大丽菊、玉簪、吊兰、修竹、水柳等,经过半年的整修,简陋的疏园已变成一座竹木花枝交映的园林。春夏秋三季只见院中花红柳绿,竹影扶疏。阴历五月十三大舅同我一起到西门里、金巷子亲戚家移来了竹子。我问大舅为什么五月十三移竹,他告诉我说五月十三是竹醉日,是关老爷磨刀日,并告诉我俗语大旱三年,忘不了五月十三,这天不是下雨就是阴天,因此移竹容易成活。果然这天下着连阴雨。事后大舅分别画的画,答谢他们。大舅还专门买的苇笠、蓑衣在雨中整理花木,观赏花木。每天在早晚饭前后他都会在院中赏花,修剪、施肥、浇水。那时院中没有自来水,全是我到街上水站挑,春天与初夏时天气很干燥。一天要浇两遍水,水池、荷花缸每天要往里添水,加上生活用水,每天要挑七八担。挑这么多水我有时感到累,但看到大舅观花能得到精神上的寄托和慰藉,我就感到非常欣慰。当时他致远在长春的绵孮表哥信中说:

……房子已重新葺茅,可望大雨时小漏矣。屋顶盖麦秸,呈赭黄色,檐十二个,并檐板全用老僧衣色油了,窗门同一色,墙为白色。墙基抹水泥,檐下坐砖檐二层亦用水泥。整体看来,色彩尚称大方朴素……现已油漆门窗,糊了宣纸,又油了窗纸,朝旭上时,屋明敞舒适……

在收拾好茅屋,花正盛开时,大舅把这一切细节陆续告知远在长春的绵孮表哥。

……前院已种柳一株,已发芽。种木槿一株,种紫荆一株,又买月季二本种西墙下,希望其能抽条。又修理了池子,抹灰两遍已不漏。又补一破缸和破盆,浸睡莲二盆。上集买万字迎春一棵,又买红百合一棵,加上带潍之水柳,已稍成趣矣。昨又新开拓后院,拟开三畦,新购玉簪二株,已栽好。想竹醉日时,移竹一二丛(与人家已说好),这样有竹影扶疏,门前有柳,池中有荷。又种扁豆与串红、石竹。惟故乡芭蕉已近绝种,昨去公园询问,仅有一株留种,看来需由京城物色矣。

……前院所种之柳高出檐上,垂条千尺,槿花如绣,玉簪、水柳、大理花、美人蕉、蓝菊、酢酱草正发花,今年已活四五竿,已可稍慰寥。

……家园秋花甚盛,惜未能与大家共赏之。窗外秋来雨勤旺,大理花高出茅檐,发花满枝,一为黄八丈,花大如碟,余为一朱红猫耳朵者,一为紫红兼有白瓣、淡红瓣者。黄红美人蕉高丈许。吊兰已经长大,共有四种。大花酢酱草已出花,铁树新发了叶,洋桃已剪伐过,又有长春藤和蕨。前院荷花已残,池中尚有睡莲发花。此种木槿甚旺,一日可开30朵。蓝菊发花如花山,又有黄菊、串红相映。紫玉簪发花甚小,白玉簪越显得洁如玉啄,凤子草与石青花,配以修篁石笋,亦甚有画意,惜无芭蕉听秋声耳。

修整后的房屋窗明几净,大舅的卧室兼画室内书桌上摆一座石屏,上面的石纹云蒸霞蔚酷似山峰在云雾缭绕中。并放有文房四宝及正在撰写的文稿。条几茶几、窗台上摆着水石盆景、奇石、古瓶等。墙上挂有圆方相间的四条石屏,也是山云景像多变。(这些都是劫后所余的),墙上所挂紫檀镜框内镶有名人字画。身临其境,古朴典雅之感油然而生。一张楠木棕绳罗汉床因为较窄,因此每晚睡觉前,床边再接上一木板,两位老人才能睡觉。新盖的茅屋内摆有简单的桌椅,墙上挂有大舅书写的爱比茅堂入竹深横披。桌上花瓶内浸有经常更换的大丽菊等鲜花。所居住的北屋两个窗户外用铁条挂有四盆吊兰。大舅经常在居室或茅屋的书桌前撰写文章,挥毫泼墨,装裱字画,遇画大幅画或装裱大幅画时需将一块大的木板铺在书桌上才能完成。风晴雨露中在室内隔窗观望院中花木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舅尤其喜欢画竹。30年代末开始自己种竹,亲自松土、浇水、施肥并经常在风中、雨雪中观察竹的情态动势。篱概砌下,皆为吾师,敬其虚心高节,自能得其一二。日久天长腕低,自有风雨。由此我想到了他在画中所画的竹子,几乎是每画必加竹,他画的墨竹,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感受和意趣都 是自己的。他说:“种竹五十年矣,溶溶洋洋之意,不觉奔来腕底。”大舅从年轻的时候就种竹养兰,苦练墨竹。有一次他买来四尺整张旧拓片藻棉纸20刀计2000张,几个月间全部画完。他的老友陈寿荣老师回忆说:“走进他的画室”知鱼堂“,只见满壁都是墨笔兰竹,如入竹林兰谷,有潇湘微雨,氤氲飘香之感。”

大舅爱花,他选择了花鸟画,他也热爱宏观的大自然,画有大量的山水画,但后者没有压倒前者。因为他爱花成癖,花的世界能满足他精神上的需求,实现情感的寄托。创作花鸟画是他最大限度也是最真诚地发挥个性的最佳选择。他更喜欢与那些默默无语的花木对语,在静中领略动的意味。他在艺术创作中不断出现墨竹、石头,倔强的枯枝,不但但为了调剂画面的构成和笔墨节奏,不但但是作为文人的审美情趣所积淀的笔墨符号,还流露出他部分清高绝俗的品格。

现在回想起来,使我想起许多,大舅像经营一件艺术品那样修整那本是空荡荡的疏园,然后又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领略其中的情趣,以慰失意的寂寥。当心曲无法向人诉说时,花木便是精神家园。他的悲怨、愤懑,唯有借花木来倾诉。也许他是和着泪水去浇灌那些花木的吧,他所期冀的芭蕉秋雨境界也许是那“感时花溅泪”的情思吧。他愈是不厌其烦地去细数他的花木,就愈是流露出他那内心的寂寥和痛楚,愈加显示出那悲剧的意味。


三、陪大舅看电影、公园赏花、扎风筝、赶集等

回到潍坊后,大舅舅母去拜访了亲朋好友。在拜访住在东关苟家巷的老友徐培基时,两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热泪盈眶,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后又重逢怎能不激动啊,畅谈别离之情,家人包饺子款待,没想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许多亲友听说大舅舅母回潍,都来看望,济南的张彦青等人来潍时也来家探望。潍坊亲友常来家探望的有郭景仁、郭肖鹿、郭瓞民、吴子临、陈新九、韩雨坪、谭资九、张凤五、张绍良、郭玉聪等人。

潍坊是世界有名的风筝之乡,一年一度的风筝会使潍坊的知名度大增,美妙的风筝行销四面八方。但是在七十年代初,风筝是很少见到的。从农历二月初大舅就开始自己扎制风筝,我帮着削竹、拴线。扎制了蝴蝶、蜻蜓、蝉等,他亲自画好。扎好后到西边城墙上放,因城墙上风大又无障碍物,很容易就放起来了。大红的蜻蜓风筝,五彩的蝴蝶风筝,墨彩相间的蝉风筝等在空中飞舞活灵活现。令很多人驻足观看。随着飘动的风筝,抒发了胸中的情感,为当时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份喜庆和希望。

我们站在城墙上放风筝时向城内望去只见院落、楼阁、街巷、湾河尽收眼底。傍晚时节袅袅炊烟在上空缭绕,身着蓝、灰色服装的人们在各自忙碌着。向西眺望,西关,苗圃,月河,麦田,菜地,村庄。及远方的孤山历历在目。有时还能看到牛马拉的大车或放羊人赶着的羊群。这时大舅感受到了人们热爱生活、安居乐业的渴望。他离潍到京二十年,儿时、青少年时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这时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惬意。城墙上酸枣树正长出新叶,苦菜花正在开放。城墙上放风筝的人很多,有老人也有孩童,大部分人放的是正子、八卦,也有人放的是飞土鳖、古装人物等,从风筝发黄的纸色,已知有些年份了。

在这两年中做画是大舅最大的享受。每逢伟人诞辰日,重要节日他都作画纪念。作《竹石图卷》,题“纪念列宁诞生一百周年,一九七0年四月廿二日。”又作《梅竹图》,题:“一九七0年四月廿二日,纪念伟大的无产阶级导师列宁诞生一百周年。”

作《梅竹图》,题“一九七0年十二月廿六日,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七十七寿辰。”

大舅1969年年底回到潍坊,共度过了两个春节,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1971年在潍坊的最后一个春节。除夕那天中午大舅兴致很高,他取出照相机,让我为他拍了几张照片。那天屋里的一盆迎春花正在盛开,将整个屋子映得满是春意。

那年除夕的菜在那个时代是比较丰盛的,其中有潍坊特色菜芥末鸡,还有大舅最爱吃的鱼,他平时不沾酒,破例喝了些红酒,平时很少吃零食那天也嗑起了瓜子,他谈兴很浓,讲的最多的是以前过年的风俗。大约八九点钟,街上鞭炮阵阵,大舅披着黑棉袄,乘兴展开一幅四尺的横幅对开的纸画白梅,下笔推拉翻滚,变化多端,如惊蛇入草,阶前扫叶,使观者目不暇接。不到片刻功夫一幅神完气足的梅花就展现在眼前,我为之惊叹不已,至今忘不了那个场景。梅花在古代是君子的象征,我想他画这幅画除了表现梅花凌霜傲雪的风骨之外,更表达了大舅对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期盼。春节早上吃的是豆腐水饺,吃完水饺大舅与舅母便到邻居家里拜年,又重新感受到家乡过年的风俗、好多亲朋好友也会来给二位老人拜年。

七十年代初文化生活比较单调、贫乏。新华影剧院常演的是科教片、纪录片,如“周总理访问朝鲜”、“对虾”等,每场一小时左右,票是一角钱一张。我路过影院时就买上几张票,请大舅、舅母、母亲去看,早早吃过晚饭,母亲与我陪同两位老人前去,在昏暗的路灯下大舅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扶着舅母。有时会赶上两场不同的电影,我就买两场的票,等第一场散场后,我们接着换一下座位等着看下一场。那时大约每周能看上一次。记得有一次我还陪同大舅到地委大礼堂观看了由昌潍京剧团演的京剧《沙家浜》,这些户外活动他很乐意去,我注意到这时他的精神能得到一些愉悦和满足。在这时才穿上只有在北京会见外宾及重要场所的黑色呢子制服或浅色休闲服(在那时看来是很时尚的)大舅长得精神,身材也魁梧,穿起来格外漂亮。

大舅在潍的两年中,我们在户外活动时跟我谈了很多鲜为人知的事。有知识方面的,也有生活趣事等。我也会有不明白的事向他请教。他告诉我姚仲明等人是他在济南乡村师范任教时的学生,并说姚仲明是一个很活跃的人。又对我讲起拜访画家齐白石的情形,并告诉我常与何香凝等画家一起吃饭作画的往事。还得知当年北京市委副书记邓拓宴请外宾时经常请大舅作陪,并请他为《北京日报》、《前线》等报刊供稿。还给我讲起画家关山月与傅抱石为人民大会堂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巨幅画是在人民大会堂一楼地上画的,二位画家不时跑到二楼、三楼观看作画的效果。还告诉我说自己曾为人民大会堂山东厅、北京厅、中央厅、广西厅、毛主席休息厅等都画了大幅国画。

他天生爱好花木及大自然,因为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才显得特别纯真,大自然使人忘却人世的纷扰,他告诉我曾带学生到黄山、泰山等地写生。在潍坊时我陪他多次到人民公园、郊外、苇湾(现平寿湖),赏花观景,还到西城墙登高望远。他对我说过,想去青州云门山一游,但因后来身体原因未能成行。

在春暖花开及初夏的季节,大舅经常同我一起去公园赏花。地上种的和盆栽的有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来,他一一告诉了我,我感到很惊讶和佩服。在绚丽多姿的花面前,大舅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友,,他仔细观察花的正仰反侧,把花中的花冠、花蕊、叶、枝的穿插、结构都看的很仔细,有时也用笔记下来。对花写生是他多年的习惯,他对我常说好的作品应该是致广大,细精微,做到这一点就应该对自然无限热爱。每次去公园都带着照相机,相机是海鸥120的,能照12张照片。大舅同我们在公园照相时有很多人围观,一是那时有照相机的人很少,二是大舅轩昂超俗的气度令众人仰慕。这两年中在公园和家中大舅亲自给我照了很多照片,我也给他照了不少,照风景有白云时还要加上滤色片,这样可以把云彩的层次分出来。回到家后,他亲自做暗房工作,我在旁边做辅助工作。暗房就在他卧室兼画室内,这时舅母到外间同我母亲聊天,大舅同我开始工作,他用红布将灯泡罩起来,屋内顿感红暗色,将显影液,定影液分别调好放在两个长方形碟内,从他的熟练动作,我即知他经常做这项工作。当白色相纸在显影液碟内慢慢地显示出影像时,我感到非常神奇,大舅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现郭味蕖美术馆及故居内大舅的部分照片就是我照的。

当时潍坊逢二排七五天一个大集,大舅在农历表上把母亲与我休班又适逢大集的日子,用红蓝铅笔画上圆圈。每逢母亲与我休班又遇上大集时,就分别与母亲和我去赶大集。赶集是大舅写作、绘画忙碌之余休闲放松的一个好去处,大集设在南关党家湾、柳树行子,丰产路北端一带,集市上有新鲜蔬菜,畜禽肉类,禽蛋类,干鲜水产,时令水果,干果杂粮,旧衣物,年节用品,也有柴草,木器类,在丰产路上还有买花的。集市上除农贸产品交易外,有时还有打铁的,钉驴蹄子的,集市上有马车,小推车,地排车。卖东西的大部分是从农村进城的农民,叫买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身处这个环境,大舅的心情感到非常的愉悦。此时他有感受到了很熟悉但久违了的老潍坊风俗。我陪大舅来赶集主要是买新鲜蔬菜、畜禽肉类、禽蛋类、干果杂粮等。他一般不讲价,看好了就买。有时也到丰产路上去买花木,买好后我背着或提着带回家去,在路上碰上熟人彼此点点头,或微微一笑就算打了招呼,在那个时候不能多说话,生怕给对方招惹麻烦。

在大舅同我的谈话中,我得知了对大舅命运和艺术影响最大的当属徐悲鸿、黄宾鸿、齐白石三位大师。

是徐悲鸿改变了大舅的命运,使他从潍坊小城来到了文化中心北京。1950年大舅携耗费数年心血编纂的《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书稿来到北京,在东受禄街16号徐宅拜见了徐悲鸿,徐院长看了书稿,并为此题写了书名,后由黄宾虹先生作序,还看了大舅的画作,认为他的画既有西画功底,又能兼取各种传统画法进行改造,不落前人窠臼,并赠一对联:“好凤相从窈窕空谷,游鹍独运凌摩绛霄,”1951年暑假过后,经徐悲鸿等人介绍大舅由潍坊市新青中学转至中央美术学院。

大舅对我说过他与黄宾虹是忘年之交,1953年时大舅已45岁,黄宾虹已虚岁九十老翁。1937年大舅参加北京古物陈列所主办的国画研究室,为研究员,并开始从黄宾虹先生学习国画理论和美术史。1939年,他在北京举办个人画展后,又一度留京从黄宾老学习考定书画,金石文字,并开始在黄宾老指导下编写《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书画录》、《古镜文考释》诸书。黄宾虹先生称赞他说:“博览群书,旁搜艺事,劬学嗜古,巨细不遗,抗心贤哲、度越寻常。“

大舅多次拜访画家齐白石,并经常带着画请齐白石看,对大舅所画“松竹梅”图齐白石很喜欢、连续三次看了又卷起来,欣然题之“三友图”,又题味蕖画笔工矣予九十二岁时得获观三复。“并赠大舅对联一幅:开图草里惊蛇乱,下笔阶前扫叶忙。”对大舅熟练驾驭笔墨的奖掖激赏跃然纸上。还给大舅用篆字书写了“知鱼堂”匾额。

我曾陪大舅到十笏园一游,当走到刻有郑板桥竹石图的石碑前,他默诵着郑板桥题诗:“一枝卧竹一枝昂,石笋萧然与竹长。好是倪迂清閟阁,阶前点缀不寻常,”久久不忍离去,也许这位慷慨啸傲,不附炎趋势的七品县令的境遇引起了他的共鸣。或许是挺秀坚韧的竹子、历尽沧桑的石笋激发了他的联想。再就是此图使老人想到了郑板桥同郭家祖上的密切交往,此时大舅流露出那种情深意切,凝神关注的神态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与妻子相濡以沫

   大舅事业的大成与舅母是分不开的,她出身书香门第,通诗文书画,几十年与大舅朝夕相依,是大舅事业上的知音,画道上的学徒工,生活上的贤内助。

舅母陈绮(1905-2000),字君绮,又名君瑜小字嬿娘 。大收藏家陈介祺五代孙。1924年与大舅结婚,长大舅3岁。这位自“相府陈氏”的名门闺秀,自幼与叔、兄在私塾读书。除了读四书五经,懾于威严的家规还要加读《列女传》、《教女遗规》。她由旧学成为一位有文化教养的子女,但她没有进过新学,也未能像同窗的叔叔陈秉忱那样走向社会,甚而出任毛泽东的秘书。她悔恨自己没有勇气去反抗那封建礼教的束缚,而听命运的摆布。命运把她和郭味蕖结合在一起,她把自己的一切才智和力量都献给了郭味蕖。

1924年,大舅虚岁17岁,舅母20岁时,二人结为连理。八抬大轿,鼓乐齐鸣,舅母陈君绮凤冠霞披入嫁郭宅。从当年留下的一张结婚照来看,也是一位娟美少女。她锦帽下一绺齐整的留海,帽子右边缀一粉色的绒线球,身着大红龙凤团花祅,自是结婚时盛装。这可能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郭陈两家最后一个带有传统色彩的喜庆盛典。

婚后,舅母陈君绮事婆母至孝,事夫尽心尽责,她关心更多的是大舅的学业。有一次她发现家中养有两只小鸟,唯恐丈夫玩物丧志,就从旁询问鸟的来由,大舅得知此事,对舅母的用心心领神会,遂将鸟送还了伯父。此时大舅中学刚毕业,对未来的前景还未及设计,舅母看他较闲,就从娘亲拿来不少书籍、画册、碑拓拓片。大舅对小说之类的书不感兴趣,但对碑帖拓片爱不释手。秋高气爽时节,陈家晾画,他也搭便看了不少。由于岳父家提供的条件,他很快迷上了金石书画考据之学,仿佛对此独具慧眼。

1971年大舅在赠舅母陈绮的《卧游册》中曾言:(君绮)生而颖慧温婉,知书强记,年二十来归。予生而失枯,尽日荒嬉,君每春晨秋夕,督予学书学画,课读诗古文词,导予研搜金石拓本及书画签考之学,陪待几右,亲服涤砚洗笔之劳。予从此对文艺始少感兴趣,并觉逐步有进意。尝并几作画,君曾濡毫写梅石水仙为予寿,落笔寂寥萧淡,能深寓静趣,予之畏之。君少失怙时,视孀姑若慈母,晨文定省,先意承志。岁丁酉(1957)年接姑病电讯,立即携幼子由京师归潍上,日夜躬侍汤药。姑易箦之夕,节哀成礼,视亲含殓,近期合葬于先视予生不能养,病不能侍,而逝又不能扶棺一痛者,深感愧久也。予自辛卯至京师供职中央美术学院凡二十年,君随居就舍,日无暇晷,诸如应对宾客,寝室服用,以及子女读书,医药之繁,一一应付周至,虽春秋佳日,亦能分身出游。噫!光阴逝水,屈指予与君绮结缡已四十六寒暑矣。君生丈夫子六人,女一人,又不禄者三人,而体力衰竭矣!今又护理予病榻者两月余,予感之德之。

从跋语中大舅对舅母从结婚始对他从学业上的督学、生活上的料理,由其是病中服侍左右,无论是调节饮食,医药之繁,招应宾客,对舅母的付出感激之情尽在寥寥数语中。

舅母陈君绮《婚后》诗曰:金石篆刻丹青册,今古文章与诗篇,惟望与君齐纳取,碧纱窗前共钻研。这首诗写出了对当时新婚生活的美好回忆。大舅与舅母被疏散(实际上是遣返)回潍的日子里,舅母对大舅内心的寂寥和痛楚是深深体谅的,舅母写了好多诗道出了大舅当时的心情与处境:

冰雹风沙如刀剪,柔弱心苗被摧残。

落实直到念年久,未得展眉度晚年。

 

辛亥疏散住潍城,内心郁结对书空。

广植桃李成泡影,有职无课一身轻。

惟有书绘堪自遣,洗却铅华画梅松。

笔墨写到淋漓处,能使前贤畏后生。

这是舅母《家居》诗代大舅抒怀之句。大舅这位不善言辞的人胸中积有许多的话要借笔墨来倾吐,“惟有书画堪自遣,洗却铅华画梅松”即此之谓。

大舅在晚年为舅母画了很多画,并题上了一些诗句,在一幅《月桂图》中题上了“但愿人长寿,千里共婵娟,为君绮作此,”画面上丹桂盛开,枝干遒劲洒脱,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有花好月圆人寿的寓意。表达了大舅祝舅母健康长寿的美好祝愿。

在一幅《梅竹石图》题曰:“辛亥七夕大雨滂沱至晨始放晴君绮 蒸木槿花饭餉予乘兴写此”画面上白梅傲雪绽放,墨竹迎风摆动,奇石嶙峋苍桑,顽强的生命之力沁人肺腑,并把舅母蒸木槿花的事题在画面上。

在另一幅《紫蝶(鸢尾)》图题:“江淮人家土墙头喜植紫蝶花春来一片紫云掩映一枝红杏寻春到此逸兴遄飞只望酒帘小憇顿忘归去予偕君绮岁已酉除夕自京华归潍上君绮念子女心切常郁郁不乐予自仿懊道 人此幅以冀引其一开口耳”。画面上一丛鸢尾花栽植于土墙之上鸢尾花边一枝墨竹相伴,用赭墨色,皴擦干湿之笔将土墙的乡土气息及自然之景像表现的淋漓尽致,土墙的古朴与鸢尾花的娟秀形成了对比。大舅画此幅是为了让舅母高兴、笑口常开。

大舅为舅母作的蕉竹图题:“墨笔漓漓千万幅报答平生未展眉”,此幅画有竹子、芭蕉、月亮。大舅的次孙郭远航携此画到央视鉴宝栏目,故宫博物院书画鉴定专家金运昌先生动情地对这幅画的意境做了讲述:古代把竹子比做君子,把芭蕉比做美人,月夜之下竹蕉掩映,使人联想到两位老人花前月下,风雨之中相濡以沫,荣辱与共,情深意切的场面。

舅母对大舅在生活上给以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大舅平时最爱吃鱼,而且是清炖的,吃馒头都是吃方的,从来没吃过圆的,舅母曾对我母亲说过。吃煮鸡蛋都是蘸着酱油吃,并爱吃大把萝卜(红萝卜)炖肉,而且是用肥肉多,炖出来的肉萝卜都是白色,不细看很难分辨那是萝卜哪是肉。大舅有血压高等病症,按医生的嘱咐鱼、肉含胆固醇高要少吃,但他知道自己所患病症很难治,因此也不太注意。

舅母很会做饭菜,经常做一些时令食品。春天做春饼,夏天用碗荷的荷叶包上肉馅,蒸荷叶肉,院中的木槿树每当夏秋之季开花不断,有时一天开三十朵左右、舅母经常摘下来和上面蒸着吃,并将荷叶肉、木槿花分送给邻居及亲友。还用嫩荷叶熬大米清汤……

每年舅母过生日大舅与舅母都会合作一幅画,我记得有一幅是山茶与水仙。舅母的腿曾受过伤冬天怕冷、大舅亲自将暖水袋装上热水,给舅母暖腿,有时还亲自将苹果削成片放在盘子里与舅母共亨,在大舅写作画画忙碌之时舅母会沏上一杯淡茶端到他的面前,大舅报以微微一笑以示谢意。

在文革中大舅遭受了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他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是舅母从生活上给了他关照,从精神上给了他慰藉,有几次他的头被一些人打得出了血,他用手绢包了包,带上帽子神情泰然地走回家来,舅母给他擦洗,大舅眼神坚定执着,二位老人谁也不说话,用心在互相鼓励。

舅母会吸烟,有时做家务时边吸烟边干,给人感觉遇事沉稳。她与大舅有说不完的话,每天凌晨就开始交谈,谈的最多的是陈年往事。舅母晚年时仍读书看报、写信、听新闻、聊天。思维敏捷,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五岁。


对我的言传身教

大舅在潍坊的两年中我有幸与他朝夕相处,他那高尚的人品、深厚的学养、超俗的绘画技巧、以及非凡的处世态度,使我在人品的修养、学习绘画等方面都受益匪浅。怡孮表哥谈起此事时对我说:“笃珍,两年中与你大舅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耳濡目染,在学习绘画方面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待遇”。他的言谈举动有很多东西是在课本上学不到的,在潍坊我与大舅朝夕相处的俩年,得到的教诲终生难忘。

在我的印象里,大舅慈爱深情却不露言表、学富五车却少言寡语、英俊魁梧却衣着简朴、志趣高洁却平易近人。他自幼接受严格的家教,又生活在一个优越的治学环境中,经历过复杂曲折的社会生活,逐渐养成一种静观、养心不事交际、外静内秀的品格。他是位不苟言笑的人,高兴时只微微一笑,极少笑出声来。他寡言少语,没有高声说过话。他不会说人长短,也不会恭维人。他最讨厌钱,从不数钱,也不理家务,但却自设过一本“买物册”,将所购文物字画一一详记。

他生活极有规律,早上起床后,漱洗完毕,就拿起笤帚到院子里扫地,或者在院子里散步。他将扫地和散步看成同样是体育运动。吃过早饭就坐到画桌前画画或写东西、看书。每次画完以后,总是将笔和盘子洗净,用毛边纸擦干,将水盂里的水换上清水,把桌子上的墨迹揩掉,把笔墨纸砚都摆的整整齐齐,屋子里总收拾的干干净净。屋内家具隔段时间就让我帮他调整一下,他说这样既有一种新鲜感,再就是保持室内角落的干净。他说工作一定要有一个清静整洁的环境,东西堆得乱糟糟的看了都心烦,怎么还静心工作呢?

他种花、爱花,尤喜闲步园林,更喜爱山野江海。他酷嗜无声的诗文碑帖,却也热恋过喧闹的鼓乐。他是一位优雅的山东汉子,他内心的律动被那表面的沉静掩盖了。他能经年不断的耐着性子积累美术史的资料,但作画却快笔挥扫,思维和手笔皆敏捷过人。我想,他的这些性格气质、嗜好及其表现的特殊方式,总和他的艺术有着可以感知却难以言述的联系。

大舅是一位外在典雅而内心热烈,思维敏捷而却非常有序的文化人。所以在他的画中,既没有过度的描摹和呆板的匠气,也极少有无法无天的恣肆,然柔秀中有刚烈之气,静雅中含遒劲之力。

大舅的得意门生范曾先生撰文中写道:“我对敬爱的郭味蕖先生的艺术永远取仰视的态度,读他的文,深文隐蔚,睿智隽永,然而语言质实,不假华藻;读他的画,以大观小,天籁爽发。看似平易近人的书画,却使人“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那是一个不容易达到的至高至深的境界。”

在这两年中大舅的言谈以及在接待来访的客人交谈时,都与画有关,许多画家的名字如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李苦禅等人以及泼墨、写意等术语经常在我耳边迴想,大舅的卧室兼画室内墙上经常挂有一些大师的画,我记得有李可柒的太湖全景,李苦禅的藤萝,吴作人的金鱼,齐白石的虾和蟹子,还有大舅的山水画小品及书法对联。他经常给我讲起这些画的笔墨特点,还有这些大师的绘画风格。有时我会照着大舅的一些画稿临摹,有时也画一些竹子、梅花之题材的小画让他看。大舅会细心的每幅点评,并亲自示范。又对我说学习绘画要多听、多看、多练习,并要多观察所画植物的生长规律。正如王端先生给他刻的一方闲章中所说“从大自然中来”。他还让我阅读他收藏的徐渭、任伯年、赵之谦、郑板桥等人的传记、画集,他们的名字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逐步的品味他们的人生经历及在绘画中所表达的思想情感。

书中所讲的很多东西我不太懂,我经常请教大舅,他都会耐心地讲解。从花鸟画的继承与创新,到写意花鸟画的临摹写生和创作,以及写意花鸟画的用笔、用墨、赋彩,使我对写意花鸟画有了初步的崭新的认识。让我至今在绘画创作中,讲课中都继承者他所倡导的思想、观点、灵魂、理念。

大舅在整理画和作画时经常鼓励我好好学习画,并对我讲历史上有很多名家都是从姥娘门里出的。我点头答应牢记在心,大舅作画时龙飞凤舞的笔法,疾风迅雨的速度,使我惊叹不已,我在旁边磨墨理纸静静观看,情绪也随着大舅作画的节奏起伏跌宕,渐入画境,每当这时他便给我讲起作画应该注意的要点,并告诉我盖章时一定要根据画面用色,如果画面红色太多就要少盖印章,如画面空疏就须多用印章。还对我说画好画后要晾十天左右才能装裱,不然就会跑墨。

作为一名艺术学徒,长时间观赏大舅作画是一种艺术享受。他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行笔迅捷,善泼墨、逆锋、干笔、长线,赋彩匠心独运,若画龙点睛,风彩别出,在他身上既能看到文人画家风度,又透着西方艺术家的气质,是一位中西兼融全新型的国画大家。大舅作画喜欢边画边与看画的人交流,我只顾全神贯注观摩他挥毫,有关绘画的理论多记不清,尽管这样,能记住的一些理论对我的学习、创作也起着指导、鞭策作用。他对我说中国画落款的形式从整体上讲“上宜平头,下不妨参差,画以单款为佳;封边单行长题称一炷香”。又说:“花鸟画构图,一边实得东西不能超过二分之一,画荷花大叶墨色变化要丰富。小叶色彩宜平。画花卉,花朵若整,则叶要碎,碎花则整叶。两花相并列花形不可雷同,大小、方向、形状应有变化。花中出枝应注意主干、副干,破枝要注意穿插得当·····”我注意了大舅画墨竹的方法,他说:“竹子在花鸟画中的作用如同中草药的甘草,起调和,提神的作用。画面乱了可加几笔墨竹,墨气不足加几笔,色彩太火了可加点墨竹,因构图的需要更可加几笔墨竹。所以学画的人一定要练好竹子,梅兰竹菊是花鸟画的基本功。大舅教我画画的另一个方法,是经常将未完成的作品挂在墙上,自己审视的同时,问我应该怎么画,下一步在哪画,画什么,画完时则问我应该在哪里题词,题多少字,多字还是穷款,横题还是竖题,图章怎么打,打几个,打在哪里。我当时不知高低,却总是很大胆的发表我的意见。把我当成画友对待和我探讨,不管最后是否按照我的说法办,大舅总是鼓励我,并耐心讲出很多道理来,现在想起来,这一段艺术启蒙经历对我一生的绘画事业起了非比寻常的重要作用。

当时我在企业上班,单位上知道我爱好绘画,因此经常让我写一些黑板报、宣传栏等,那时只能画红旗、天安门、松、梅等。有时我将自己画的一些报栏设计图让大舅看,因为大舅学过西画装潢设计,设计过很多书籍封面等,因此对我的一些要求他并不陌生,他亲自用毛笔蘸着颜色将国旗、鲜花等用装饰的风格画出来,他做的是那样的认真,还将颜色的搭配告诉我,即什么样的颜色在一起协调,如黑与红、黄、绿等在一起显得红格外有气魄,绿格外鲜亮。这时舅母也在旁边,提出自己的见解,那个场面使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次大舅提出来要与我下盘象棋,也是两年中唯一的一次,从下棋的过程中他那沉着稳定的气度让我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大舅对来求画的人有求必应,对来请教的人百问不烦,对社会的求学者,不管自己有无时间都认真接待,社会上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求教,他都是不厌其烦的为他看画、讲解、示范,如画花卉要原大呀,并从构图、笔墨、花的结构等讲的明明白白。有时讲过了吃饭时间,来人非常感激。我记得平度的一位书画爱好者提着一兜金帅苹果来求画,大舅都满足了来者的要求。九十年代初我在十笏园上班,又见到了这位平度的朋友,回忆起当年的那段事情,他对大舅平易近人的作风深感敬佩。

著名画家徐培基老人的得意门生现北海书画院院长胡有民先生与我谈起当年他请教大舅的情形,仍记忆犹新。我记得那是1970年秋天胡有民先生携大舅的挚友徐培基老人写的纸条并带着自己的画作,来拜访请教大舅,胡先生所画之画主要是他在胶南下乡时画的,有梯田、山峦等。大舅首先对他的深入生活、注重写生给予了赞许,对他的笔墨作了肯定,然后指出了不足,并鼓励他多临摹古画,到大自然中去观察、研究、记录客观事物。在向前人学习、继承的基础上,才可能有发扬创造,将来也必然有人继承我们,又有创造。我听后也深受启发,受益非浅。以后胡有民先生又携画来过几次,有一次正碰上大舅在认真的临帖。我们都对老人活到老学到老严谨认真的态度感动。

友人谭资九先生晚年学画墨竹,常来家请教大舅,大舅从竹子的竿、竹、叶、节一一分解地画给他看,并画成四幅范稿(每幅为三尺纸)把竹子的雀爪、鹿角等用文字标上赠与谭资九先生。(《写意花鸟画创竹技法创作十六讲》收录此四范稿)

大舅去世后,他生前的许多挚友成了我的忘年之交及老师,我有幸成为陈寿荣老师的入室弟子,跟他学习绘画,舅母得知后,非常高兴,来信鼓励我认真地学习、要多听、多记、多练。我还得到了许麟庐、于希宁诸多名师的教诲,我经常带着我的画到北京、济南请教他们,都会得到耐心地点评、指教,许麟庐老师给我的来信中鼓励我在学习绘画时要勤奋、多动笔。我每次到老师们的面前都得到了特别关照,由此使我领略到了他们与大舅非同一般兄弟般的情谊。大舅同于老、许老、陈老都已驾鹤西去,他们对我的教诲及交往一幕幕都留在回忆中,使我永远深深地怀念他们。

怡孮表哥在我绘画上是倾注了很大心血的老师,一九八O年我到北京住在地安门米粮库胡同舅母家中,怡孮表哥专程赶到舅母家教我画画,给我示范、讲解,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点评我的画。使我在绘画理念、技法上不断升华进步。

 

 


生病时整理著作写《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创作国画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舅被打成了牛鬼蛇神,繁重的体力劳动及无情的体罚最终使他腿脚肿胀、没有及时得到很好的治疗,腿部静脉曲张、脚面肿胀逐步发展到影响走路,穿鞋时几乎穿不进去,他那书生的身体正日渐衰瘦。一条腿粗,一条腿细,有时肿到大腿。后经过多次治疗,未能见效。

文化大革命摧残了大舅,他被迫还乡后虽仍需参加街道的批判会去扮演牛鬼蛇神的角色,但乡亲们显然比京城的红卫兵要善意的多,使他也稍稍获得了艺术创作和著述的机会。历史竟然这样安排了他的晚年,忍受着精神的巨大痛苦却在竭尽心力地工作,他在自知不多的岁月里,进行着最后的拼搏。

大舅有两方图章,基本上是在很多画上都用,一方是取诸怀抱,另一方是寤寐求之。两方图章的印文体现了他对绘画艺术的不懈追求。当重病危急生命的时候,他又多么希望能争取时间把一生实践的经验总结出来留给世人!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就像要出远门整理行装一样,从未有片刻休息,病情稍有好转就伏案写书作画,以惊人的毅力整理了《明清四画人评转》、《疏园集》等著作。这本《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的初稿就是躺在病床上写的。在整理他的遗稿时,我们发现这本书他又重新用毛笔抄写过一遍,但是后几讲抄写得歪斜斜,字已经不能成行了······由此可见,大舅对《十六讲》的重视。他汇集了毕生经验和全部心血,通过花鸟画史、论、法研究塑造了自己的学者型艺术教育家的形象,也把半工简语体花鸟画推演到学者化和学校化的层次。是花鸟画教学的一套完整的体系。它将永远被记载在花鸟画教学史上,使子子孙孙收益,使花鸟画受益。

他平时写作时不能久坐、因坐久了腿会肿的更加厉害,因此经常是半躺在床上在背部垫上被子,把文稿放在枕头上写作、经常是到了吃饭时间还不住笔,舅母三番五次催他吃饭,有时是热了再热,方才停笔。由于以前的全部文稿,教材,讲义和参考书都被抄光,给写此书带来了困难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写的感到太累了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正在他夜以继日的写作时,中了流感,半月多仍不见好,烧至三十九度才卧床一周。冬天室内较冷。睡觉时身上盖着被子,头上戴着毛线帽子。

他非常注意仪表,这也与他为人师表的习惯有关系,在他身体好的时候,每月到理发店去理一次发,病重卧床期间,不能出门,这时都是好友韩雨坪携推子等理发工具来家给他理发,虽然不如理发店理发师理的那样专业,但他已感到非常满足。

在他生病卧床时有时对我说现在喜日,即喜欢白天,由于身体的状况他说谁知过了今晚能否到明天。他每天忙碌,更贴切的说是在与时间赛跑。看到他即将完成的书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大舅所写《十六讲》体系完整,史、论、法交辉,古今我参证,可以说是他对花鸟史的研究、花鸟画理论的探索、花鸟画教学的实践经验,花鸟画创作技巧的总结,是其理论修养,生活实践,技法训练三轨同步的教学主张的具体方案,是他一生创作,教学,研究的结晶,是其多方面学识和修养的最好体现。如果说,人的一生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进行自我塑造完善的过程,那么这部著作就是在建国初期,一个学者型的花鸟画家,一位中国最高美术学府的花鸟教学主持人,进行自我塑造完善的总结。

《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特别强调了创作技法是有原因的,大舅早年就立志进行花鸟画教学改革,他认为要创造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所突破的新花鸟画,重复古人的内容、意境乃至笔墨都是不行的、单纯的笔墨练习,以临摹为主的师承的教学方法已经不适应了,这就迫使我们不能忽略理论修养、生活实践和技法训练,而且他特别强调三轨同步、互补共进的重要性。这也是他自己努力实践的创作道路。

他认为作品应该有强烈的时代感,这不仅仅是表现的对象应该来自现实生活,更重要的是作品中要把握社会生活情调的基本规律。他强调花鸟画家必须不断深入社会生活和自然生活的关系都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没有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就没有表达生活的内在精神和表达自己感受的深度。

在大舅夜以继日地忙碌的时候,还要隔三差五地参加街道上组织的批判会,学习会。又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在会上陈述家庭三代的情况。舅母会做一些补充。有时也让大舅读报纸。并且与街道居民一起排着队到体育场(现风筝广场)参加万人批判大会。隔几天又要戴着红袖标坐着板凳在街头值勤,他简朴的衣着、俨然是一位街道居民的形象。有谁会知道这位街道居民创作了多少感天动地的书画作品,写了多少激励人心的著述论说将永载美术史册。

大舅胸中曾积有那么多的画材画稿,此际却唯喜梅、竹、松、兰、荷、水仙。也有几幅家乡的水果。他曾经创造了山水与花鸟画相结合、工笔与写意相结合、泼墨与重彩相结合等花鸟画的新路,去改变流行已久的水墨至上的文人画,但此刻唯喜泼墨写意。由于环境特别是心境的变化,他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一个纯水墨写意的阶段。写意就是用如倾如泻的笔致,一吐自己的胸怀之谓。大舅的晚年所进入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境界。

他画水仙,题“骚人空自吟芳芷,清姿终不污泥沙”画竹石,题“风雨不能摇“,画蕉竹,题一声复一声,茆椽听风雨”;画荷塘,题“数笔横塘秋意”;画玉兰,题“几日园林绽早花”;画红梅,题“辛亥近重阳,味蕖潍上疏园,时花满窗前,旭日融暖;”画竹石梅花水仙,题“东风吐出烂漫春”······有清高绝俗之思,有风雨难摇之志,有秋雨茆椽之凄,也有那暗夜里期冀着东风拂临、花满枝头的愿望······

应该特别提到他晚年所画的几幅手卷,虽然纸性偏高,但他却一气呵成,尽情发挥了笔墨的表现力和横构图的特有气势、有气、有力。他自己也仿佛特别得意,在题句中每每流露出可与古代文人画大师媲美的意味。如《兰竹》“请看笔墨淋漓处,不数青藤与白阳”‘《梅竹》题曰“非巢林子,粥饭翁町径也,知者鉴之”;题《竹》曰:“使文可、苏子瞻、李息斋、吴仲圭见之;亦当掀髯相许;把袂入林中,味蕖狂发,后之览者勿罪”;题松曰:“老龙睡起才伸爪,抓破青天一片云、正不必作前人墨奴也。”这儿所说的狂发,是完全不同于“文革”前的一种心态,而类似于古代文人画家的一种心态,所以在笔墨上也有“笔墨写到淋漓处,能使前贤畏后生”的那种升华。但文与可、苏子瞻等古代画竹之人携其“把袂入林”的遐想,与他的新花鸟画观恰好相反,晚年遭浩劫的他,恰恰进入了他曾一再表示与之断绝的荒凉索漠,牢骚不得志的情境,这思想矛盾与痛苦是“文革”许多知识分子的悲哀,知识分子思想迂回的背后是那历史的迂回。郭味蕖在“文革”中以水墨狂发的形式作出的实际上是对“文革”的反驳和人格的自卫。

大舅还自学裱画,自己动手染绢,自制棍杆。创作了花卉、山水条幅近百幅,有的自己动手裱好,并分赠了一些给亲友。把写生的花卉画稿都做了仔细分类,分门别类装袋保存。在他生命旅程的最后两年,还找到并充分利用了另外一种抒怀的艺术形式——对联,所撰,所书对联超过画作,也集中体现了他的文采和书艺水平。所写的对联如:

且喜胸中有残锦,问天乞与放翁年,

壮心千里马,归梦五湖波。

比岳家军从天而降,如黄河水导海似归。

身历华岳千寻秀,手中垂杨十丈丝。

归来画兴浓与酒,病起文心状如雷······


对亲人的无限眷恋

大舅文革中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遗留下了脉管炎等症,1971年夏,突然病情转重,连续卧床,在我探看病情时,大舅露出病腿给我看,见腿粗胀并呈紫黑色,过些日子会稍有好转。在大舅生病期间,我曾请张奇文、王奎里等名中医来家给他诊脉、看病。

有时我去请大夫时,携大舅亲自书写的纸条:“每欲赴院就医,又苦难于步履,深望先生公休之暇,挪忙莅余一诊,幸甚感甚”。所请大夫每次都是有请必到。每次到家有时看到大舅带病写作、劳作,无不为之感动。每次把脉开药后,嘱他注意休息,但只要身体稍有好转,又开始他的紧张工作。

记得大舅卧床生病时,正赶上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他让我把车推到他的病床前,老人看后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并说“这就好了,以后买东西不用用手提了。”

197112月初大舅听说周总理要邀请老画家为我国驻外使馆画一部分画,他积极赶做回北京的准备,当时有友人说近日美国总统尼克松总统访华,北京将清理外地人员,建议他暂不回京,心中怅怅不乐,突然发病,一天早晨因起床过猛,突然摔倒后中风,我赶紧找来我的同事,亲友七八人用地排车将大舅拉送到了人民医院,大舅的学生张绍良早已找好大夫在医院大门口等候,经医生诊断为脑溢血和血栓同时发生导致中风昏迷,大舅已进入病危阶段。

因为在文革中对大舅的一些错误宣传,所以牛鬼蛇神的身份由北京带到了家乡,加上当时的时代背景,一切与政治挂钩,大舅住院后,医院方面持一种不重视的态度,表哥们打电报给北京方面有关领导汇报情况,领导复电医院方面,主要内容是尽一切力量,积极抢救。情况马上有了180度的大转弯,在很短的时间内,医院的内科、外科、神经科的医生们像走马灯似的轮流到病房诊视,但已无回天之力。

在大舅病重期间,几位表哥陆续从长春、北京赶到潍坊,当时老人虽已失语,但神志还清醒,他先是激动万分,后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们,那种对生活对亲人无限眷恋之情尽在不言中。

绵孮表哥来的晚一些怕引起老人的激动,一直在病房的走廊上,由我去转告大舅的病情,在大舅临去世前的几天里,舅母不避讳周围的亲友,上身始终伏在大舅的病躯上,两位老人相拥在一起。直到大舅进入昏迷状态,舅母才由莫孮表哥陪同回家去了。大舅临终时,只有绵孮表哥、怡孮表哥与我在场,二位表哥对老人说了好多话,主要是说他的一生无愧于天地,总有一天会有公正的评价。他未竟的事业我们将会永远的继承。怡孮表哥坚定地表示一定将画画下去。我看到大舅临终时的痛苦之状态,回想起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及他那慈父般循循善诱的教诲,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几次跑到走廊上,任凭悲痛之情宣泄。表哥们劝我要共同将老人的未竟事业完成。大舅终因环境和条件所限,抢救无效,卒于故乡。时在辛亥农历十一月初四酉时,公元19711221日下午6时。记得这天正好是冬至的前一天。悲痛中的舅母用唐人韵赋悼诗曰:

他日戏言诗后意,今朝真到眼前来。

毕生心血为艺尽,手迹珍存不忍开。

仍将旧思怜子女,也曾因梦诉离怀。

只求一息君存在,生死离别实堪哀。

三天后大舅的遗体由北京陆续赶回来的表哥们与我护送到位于潍德路的火化场,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不允许有任何祭奠仪式,场面很冷清,只有我同三位表哥默默地站在那里为大舅送上最后一程。我们深深地向大舅三鞠躬,他的遗体身着我与表哥们给他换上的只在重要场合才穿的黑色呢子制服,外套黑呢子大衣。大舅的遗容安详,若有所思,仿佛他正闲步于山川园林之中,或是正构思他将创作的宏幅巨制。他远离了世间的纷扰,远离了尘嚣。

火化前我们将大舅常用的最喜欢的两支毛笔和一顶墨放到了他大衣右侧的口袋里。这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祝願:“大舅您一路走好”。我们在返回的路上,脚下踏着初冬的雪,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已开始融化。

大舅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他那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百折不挠、笑傲人生的人格魅力,使我由衷地敬佩。他那热爱生活、热爱自然,为了绘画艺术而孜孜不倦、寤寐求之的大家风范令众人尊敬仰慕。在与大舅相处两年的日子里,使我懂得了做画先做人的道理,他的一言一行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使我得到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19792月,大舅去世后的第八个年头,中央美术学院党委作出“关于郭味蕖同志问题的复查报告”,推翻了历次运动和“文革”中的错误结论及诬蔑不实之词,宣布“郭味蕖的成份应为自由职业者。1956年关于郭味蕖成份为地主的结论和1969年郭味蕖成份为地主兼自由职业者的结论均应撤销。肯定他到美院工作后,工作一贯认真负责 ,在花鸟画推陈出新方面有一定的贡献,建议为郭味蕖同志补开追悼会,举办遗作展览。

19801月,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隆重为大舅举行追悼会,文化部长黄镇、林默涵等领导送了花圈,姚仲明、吴作人等人参加,由朱丹同志主持,陈沛同志致悼词,悼词中对郭味蕖因“四人帮”极左路线迫害而去世表示出深切的哀悼,对郭味蕖的思想和工作表现,对其艺术教育事业方面的成就,对其所从事的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研究,尤其是花鸟画的创新精神及其开辟的新途,给予高度评价。会场前垂着两条长长地挽联,是国画系师生为郭味蕖先生写的:

想满园桃李春风犹暖

惟寒岭竹梅冰雪更鲜

大舅的遗作展于1980124号在中央美院陈列馆展出。展出一百多件作品。叶浅予、李苦禅等出席观展,会标大字清吴作人书写,前言是怡孮表哥请叶浅予作的。

叶浅予先生面对亡友,不顾从画展筹备,开幕以来的疲惫,自始至终亲自主持研讨会。座谈会上潘絜兹、田世光、刘力上、金鸿钧、卢光照、秦岭云、戴林、许继庄、郭怡孮、庄寿红、邵昌弟等先生先后发言。

大舅的《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等著作及各种版本的画集也陆续出版。他的遗作展继1980124号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展出后又在中国美术馆潍坊等地展出。

大舅去世后,我见到了他生前的许多亲朋好友,有许麟庐、于希宁、张彦青、赫保真、陈寿荣、郭景仁、张玉峰、王端、孙立荣、郭用群等人。众亲友交口称赞大舅温厚诚朴、平易近人、治学严谨,艺术造诣深厚,具有学者气度,大家风范,且桃李满天下。他给篆刻家王端从北京寄来的画(梅)上题诗“千里芳思凭谁说,寄于潍上疏狂人。”(兰)上题“元日画兰竹,远寄王泉荪,万水千山外,知余老更亲。”可见大舅同纂刻家王端的友情之深。王端,字泉苏,清末著名篆刻家王西泉之嫡孙,上承祖业,与大舅交谊甚深。大舅的许多画作用印,如“浮烟逸史”、“半生苦辛”、“黄骊之外”、“揭我须眉”、“从大自然中来”、“不泥前人”等均为王端所刻。玫孮表哥在1983年夏来潍时,大舅的老友陈寿荣看到疏园内花木茂盛,遂即在茅屋内乘兴为玫孮表哥与我分别书写了“疏园花木盛,挚友情谊深”对联,既赞疏园内花繁叶茂,又寓意大舅事业后继有人。大舅亲自栽培的学生和子女们渐渐长成大树,今天已蔚然成林了。寿荣老师的联语表达陈老与大舅的兄弟情谊。

大舅的挚友著名画家于希宁在为《郭味蕖画辑》序言中写道:“····味蕖砚长生前致力于国画创新不遗余力,每相过从探讨,必多佳制。其敏思过人,慧眼独具,不落恒谿,甚为同道所敬佩·····”

陈寿荣老师画了一幅“墨荷图”上面题藏头诗一首:“蕖堂晨雾里,老茎尚开花。千里香不散,古贤文学誇。”

1992年在潍城区政府及亲友的努力下,潍坊第九届国际风筝会期间郭味蕖故居陈列馆在疏园基础上落成,前院花丛中是著名雕塑家钱绍武为大舅做的塑像。只见塑像略带忧郁的双眼好似静静观赏园中的花木,后面陈列室内,布置着知鱼堂的书画和旧物,以及友人、学生祝贺的书画。开馆这天来了诸多友人、亲人、弟子,这一切大舅都没看到,大舅亲手修建的疏园已得到进一步的扩展。特别是为纪念大舅百年诞辰,从北京到潍坊举行了一系列的纪念活动,紧靠着陈列馆的郭味蕖美术馆落成并顺利开馆四年,现在两馆又实现统一运作,大舅的故居进行了整修并重新开馆,举办了中国书画名家馆潍坊年会暨二十世纪中国书画名家馆馆藏精品联展活动。两座场馆的正常运作,接连不断的高规格的艺术展览的连续奉献,都是对大舅的最好纪念,20111231日是大舅郭味蕖逝世40周年纪念日,将此文奉献给大舅,但愿老人九泉下有知,他那不朽的诗文书画仍活在友人、弟子们中间,活在他的家乡,活在他亲手修建的疏园。

 

(作者赵笃珍现为山东省美协会员、中国文物学会会员、山东画院画师、北海书画院艺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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